對於奶奶的身體狀況，梅醫生毫不留情地用了四個字做總結：積憂成疾。

這年紀的老人會有的那些問題，支氣管炎，三高，她全都有。不過因為常去看中醫，按按摩，喝點中藥，情況不算怎麽嚴重。最危害她健康的，是她心裏的積憂。

“人活到這個年紀，放寬心，輕松愉快點，才能活得長。像您老這樣操心，累都能累過去。”梅醫生摘下手套，拿了筆，在病歷卡上飛快地寫字。

奶奶笑笑，沒說話，一副心裏有數的模樣。

夏正宇、陸懷霆和夏俊三人同時圍了上去，問的都是要住院治療嗎。

梅醫生道：“住不住院，要看醫院醫生的意思。現在設備還是有限，還有的是我檢查不到的呢。不過，我的建議，是暫時不用。老太太這些病，都是不犯沒什麽大問題，犯了容易引起並發癥的，住院也無非就是觀察監控得緊一點，這些平時註意就行了，所以——”

他回頭看了一眼奶奶，嘆了口氣：“最好有人長時間和她呆在一起，不要發生了什麽事情，身邊一個人都沒有。”

聞言，夏正宇心裏驀地一沈。既感到愧疚，又感到無力。

梅醫生寫好病歷卡，遞給夏俊：“你媽想太多了，讓她多寬心。”

“我哪兒管得住老太太心裏想什麽啊，她操心，還不是操的她孫子的心。唉我說，夏正宇，你能不能讓你奶奶省點兒心？”梅醫生的話本不過是正常醫囑，夏俊卻像被指責了似的，下意識地透出幾分推卸來。

夏正宇煩他這樣，伸手從他手裏拿過病歷卡，然後對梅醫生鞠了個躬，道“謝謝您”，便走向奶奶，預備離開。

夏俊臉色不太好，急忙跟了過去，嘟囔著：“什麽破脾氣，就你這樣，才讓奶奶操心呢！”

平時聽了這話，夏正宇沒什麽感覺。現在卻有點說者無心聽者有心的意思了，他臉上的神色緩了緩，對奶奶的態度異常柔和。

“那我們就走了，謝謝小陸總，謝謝梅醫生，太麻煩你們了這次……”夏俊回頭又是鞠躬又是雙手合十地道謝，那邊的梅醫生和陸懷霆都淡淡地看著他，梅醫生微微點頭致意。

夏正宇也回頭望向陸懷霆，兩人對視片刻，誰也沒有說話。

夏正宇終究默然走了。

回到家，奶奶把自己所有的中藥都拿出來，老老實實把老中醫的叮囑都對夏正宇轉述了一遍，並表示一定會好好吃藥，註意飲食，每天好好和糯米一起運動鍛煉。

夏正宇心裏憋著自責，聽了這些哄他放心的話，臉色並不輕松。但自己的情緒總不可能怪到奶奶身上去，便低嘆一聲。

“我盡快給家裏找個阿姨，你以後不要操勞了，該吃吃，該喝喝，該玩玩，別擔心家裏沒錢。過幾個月我考完高考，就有時間兼職了。別的工作我找不到，聞熙那兒總能收我的。”

他把方方面面都說完了，奶奶沒什麽可說的，也不想讓他不開心，點點頭說好。

第二天，聞熙就從家裏過來了。基地裏的工人多是農民，公司也是起步階段，所以這個過年是給人放到元宵的。他這麽早過來，不過是為了夏正宇。

兩人一合計，就在熟人圈子裏發布招人啟示。開學之前這幾天，連續聊了好幾個阿姨，但都不是很合適，最後還是老聞那邊推薦來一個相對合適的人。

姓周，五十過半，有家政工作經驗，家裏有了孫子才辭職的。眼下兒子兒媳離了婚，孩子跟媽，那邊不讓她照料，她也就重新出來工作了。

周阿姨人樂呵呵的，家裏孩子的事情好像沒影響她的心情，談起來只有三分無奈，剩下七分都是“隨他們去”。夏正宇一看，便直覺奶奶適合跟這樣的人玩在一起。

家裏有了阿姨，他就放心多了。

初七一過完，高三的學生就返校，初八便開始上晚自習。忙碌，從回到教室的第一刻就開始了。

離那個重大的日子越近，夏正宇覺得自己心裏就越沈靜。他比任何時候都明確自己要做的事情，正式開學第一天，清晨鬧鐘還沒響他就睜開了眼睛，瞪了天花板看了一會兒，直接起來了。

周阿姨和奶奶比他更早，都在外面了。周阿姨在準備早飯，奶奶在和糯米玩。

見他這麽早起床，奶奶吃了一驚：“怎麽就起來了？”

“早點去學校。”他撓撓頭，遠遠看看奶奶，覺得她臉色不錯，今天的心算是定了。

吃了早飯，又揣了個雞蛋，他就出門了。

開門的時候，奶奶忽然叫住他，指了指樓上，說：“別忘了叫你聞老師下來吃早飯。”

過去幾天，聞熙一天三餐都在他們家吃，自己家裏的冰箱是空空如也的。他也沒有補充的意思，下樓蹭飯蹭得心安理得。

不過那時候周阿姨還沒來，今天當著周阿姨的面，夏正宇有點不好意思了，“哦”一聲，就跑了，到小區門口才發信息。

他不好意思，聞熙倒是挺好意思的。收到信息後，就下樓敲門了。奶奶開門迎他進來，就跟對自家人一樣，嘮叨他穿得少，然後招呼他吃飯。

“有個事情，趁小宇不在，我想跟你商量一下。”奶奶坐在桌旁，說道。

聞熙點點頭：“小霆的事？”

奶奶回：“是。我看病這回事，他上心了，眼看年都過完了，我還沒什麽機會謝過他，聽說他也要回學校了，我想今天去青林寺給他求個許平安的小東西，你回頭幫我帶給他，行嗎？”

奶奶的心意，聞熙明白，便答應了：“我還沒上班，也閑著，我陪你去吧。”

奶奶沒有推辭。

吃了早飯，等外面太陽暖和一點，聞熙就陪奶奶出了門。

青林寺是離他們最近的一座寺廟，不算大，但聲名在外，無非就是“靈”，香火也挺旺盛的。他們到的時候，那裏已經有不少游客，間或夾著些像他們這樣的本地人。

奶奶輕車熟路地去自己要找的佛殿，跪拜許願。接著去寺廟內的商店買了一串成色相當不錯的手串，然後又去找排隊等大師“開光”。

這一遭弄下來，就到晌午了。

佛珠被奶奶好好地裝在錦囊裏，還特地買了小木盒撞上，遞給聞熙，說：“麻煩你了。”

她的語氣又客氣又鄭重，乍一聽有點客套的意思。聞熙也沒在意，在她的註視下把手串放好，然後送她回家。

這麽一來，他就得親自跑一趟給陸懷霆送東西。畢竟是奶奶的心意，他總該親手送到。趁著有空，他下午就約了陸懷霆出來。

不上班的陸懷霆，一副大男孩兒打扮。由於氣質原因，不像夏正宇那樣青春活潑，但也足夠清爽幹凈，往聞熙面前一座，笑容燦燦懶懶，十分天真。

讓人仿佛看到數年前的少年。

聞熙開門見山，把手裏的小盒子推過去：“奶奶給你求的平安符。”

他打開來，取出手串掂了掂，然後戴在手腕上，低聲說“挺舒服的”，又擡頭道：“謝謝你給我送過來。”

他給人的感覺和以前很不一樣，少了點暧昧的黏糊，也少了點纏人的情緒。看著聞熙的眼神和表情，都像是極力表現出一種“應有”和“正常”的態度。

聞熙察覺他的變化，但不動聲色，道：“你什麽時候回學校？”

陸懷霆道：“下周吧，具體哪天還沒定。”

“嗯。”聞熙點點頭，“回去，好好放松一下。”

這話說得有些意味深長，陸懷霆擡頭看過來，可聞熙臉上看不出什麽意思。

陸懷霆問：“你能來送我嗎？”

“有時間的話，會去的。”聞熙說，“你上一次出國，不也是我送的嗎？”

哦。陸懷霆低低地回了一句，兩人陷入沈默。外面陽光很好，空氣中能嗅到春天的氣息了，看著窗外景色，沈默也並不令人感到尷尬。

過了好一會兒，陸懷霆輕聲問：“哥，你說，我可以重新開始嗎？”

他問得貌似沒前沒後，但聞熙聽懂了。

陸懷霆這個人，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，給自己造了一層特別的殼。那殼呈現的模樣，既不是普遍意義上的冷漠強大，也不是常見的吊兒郎當，而是更為極端的、近乎變態的攫取姿態，看起來暴虐而危險。

這層殼之下，他自己原本的樣子，不止是別人，連他自己恐怕也看不清楚。

“重新開始？”聞熙輕輕地說，“你為什麽要重新開始？”

“他們，”陸懷霆捏著手上的佛珠，一粒一粒捏過去，“所有人，都覺得我不正常。我現在年紀還小，別人會讓著我，我也不會去做什麽翻天的事情，好像還算可控。但萬一以後，我比現在更有主動權了，誰知道我會做什麽呢？”

聞熙道：“你覺得你現在這樣，痛苦嗎？”

陸懷霆擡眼看著他，笑笑：“我不知道什麽是痛苦。”

聞熙想了想，說：“你很不喜歡的感覺，就是痛苦。”

陸懷霆聽了，眼睛泛起一絲茫然，似乎在思考什麽是“很不喜歡的感覺”。

過了一會兒，他的笑容透出幾分自嘲：“那我太痛苦了，我沒有什麽很喜歡的感覺，全都可以歸為不喜歡——除了小時候和你在一起，還有……”

他頓了頓，望向聞熙的眼睛，“那時候和夏正宇在一起。”

聞熙默然。

“可是，你能把夏正宇還給我嗎？夏正宇能把你還給我嗎？”他邊問邊笑，眼角發紅，皺了一下鼻子，收好裝手串的小盒，“哥，我走了。”

聞熙點點頭，一直目送他的背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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